高峰枫(章静绘)
高峰枫,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教授、系主任,主要从事西方古典文学和《圣经》接受史的研究。著有《古典的回声》()《古典的回声二集》(),译有西方文献学著作《册子本起源考》()等。最近,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高峰枫的新作《维吉尔史诗中的历史与政治》。
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《埃涅阿斯纪》讲述了特洛伊王子埃涅阿斯率领残留的本族人在海上漂泊多年,最终抵达意大利,奠定了未来罗马帝国的基础。《维吉尔史诗中的历史与政治》综合西方古典学界历代研究成果,对已有的若干关于《埃涅阿斯纪》的解释倾向做了辨析与批判,并以此为基础,深入分析了史诗中的历史和政治问题。围绕《埃涅阿斯纪》文本的解读方法、罗马君主和文士的相处之道、拉丁文学的希腊源头、西方古典的翻译,以及中国人介入西方古典学的意义等问题,《上海书评》专访了高峰枫。
《维吉尔史诗中的历史与政治》高峰枫著北京大学出版社年10月出版━━━━采访︱丁雄飞《维吉尔史诗中的历史与政治》开篇说,维吉尔的拉丁箴言存在于美国国玺和美元纸币上。德国思想家海克尔说,维吉尔是“西方之父”。您认为维吉尔对西方文化而言意味着什么?您写作这本书的缘起是什么?高峰枫:维吉尔诗歌属于西方的根本经典。只要还有人在教拉丁文和古罗马文学,那么就一定会教维吉尔的诗歌。中世纪时期,希腊文知识在欧洲基本失传,但拉丁文却一直担负着文化传续的重任,以维吉尔、奥维德为代表的罗马诗人一直占据课堂的中心位置。如果我们讨论经典文本传播的连续性,我们可以说从维吉尔在公元前19年去世,一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,他的诗歌始终不间断地在西方课堂上被老师讲授、被学生背诵和抄写。他的《牧歌》《农事诗》《埃涅阿斯纪》构成不曾中断的文化传承连续体的核心。如果我们粗略估算一下历代读者的人数,那么从古代截至十九世纪,在知识阶层中,维吉尔诗歌的读者,总数应该仅次于读过《圣经》的人。就其在教育和文学方面的持续影响而言,维吉尔可能还要超过荷马史诗,因为他的诗歌在西方的阅读和讲授是没有中断过的。我们不用讨论维吉尔对早期基督教作家、但丁等人的影响,仅看此种绵延不断的传承,就值得我们重视。说得直白一些,两千年来西方的文学家和思想家,只要认真读过书、上过学的,就都一定读过维吉尔。美国国玺的背面:上方两个词是annuitcoeptiis,取自维吉尔史诗《埃涅阿斯纪》卷九第六百二十五行,此地意为“他支持已开启的事业”;下方三个词是novusordoseclorum,出自维吉尔《牧歌》第四首第五行,意思是“全新的时代”。
年开始,美国国玺的正反两面都印在一美元纸币背面。我写这本书,跟我自己的博士论文有关。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,我开始在伯克利读博士。我之前在北大上学时,对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后开始流行的各式文学理论很感兴趣,当时心目中的学术偶像排行榜,居榜首的大约是罗兰·巴特这样的(当时的)风云人物。出国之后,想学习一些在国内学不到的东西,特别是想研究能触及西方文史传统核心的题目。经过一番摸索,决定以几部四到五世纪的早期基督教拉丁文圣经史诗为研究对象。我在博士论文中讨论的一个重要问题,就是这些基督教诗人对于维吉尔的引用、借用、挪用、化用。后来回到北大教书之后,慢慢觉得维吉尔的诗歌本身值得深入研究,而且我已做了不少先期准备。国内学界对维吉尔一直兴趣不大,这倒让我觉得很清静。我发现,很多人愿意去高谈阔论一些玄虚的政治哲学问题,似懂非懂的,而且不怕重复、不怕琐碎。我觉得非常可惜,因为浪费了很多才华。我自己愿意研究和历史、文学更紧密相关的题目,愿意写一些我自己能懂的、别人也能懂的文章。高峰枫年提交给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博士论文(《早期基督教拉丁文史诗里的维吉尔与圣经诠释》[VergilandBiblicalExegesisinEarlyChristianLatinEpic])目录您的书可以被视为与《埃涅阿斯纪》的“哈佛派”解读的论辩之作。全书的引言、第一章和结语,对“哈佛派”的现代悲观解读,及其重语词、轻历史与作者意图的新批评方法,提出了系统批评,而分析埃涅阿斯形象的第四、第五章,某种程度上可算作您反驳的演示和展开。为什么在您看来,“哈佛派”的读法既是“去政治化”的,又是“高度政治化”的?您本人的态度,是希望在“奥古斯都解读”和“哈佛派”解读,或者说传统与现代、欧洲与美国当中,采取一种“中间”之道吗?高峰枫:对于“哈佛派”的批评,的确贯穿了这本书。这一派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兴起时,本来是对传统解读有益的提醒和补充。之前西方的主流解释,一边倒地认为维吉尔在史诗中讴歌罗马的先祖,间接赞美奥古斯都。而“哈佛派”早期几位学者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