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唐诗三百首》赏析(42)
李颀画像李颀《琴歌》赏析
主人有酒欢今夕,请奏鸣琴广陵客。
月照城头乌半飞,霜凄万木风入衣。
铜炉华烛烛增辉,初弹渌水后楚妃。
一声已动物皆静,四座无言星欲稀。
清淮奉使千馀里,敢告云山从此始。
李颀的这首诗写于什么时间,今已无从考证了,从诗的内容可以看出,它应当是创作于作者做新乡尉时,因事出使扬州,“主人”为他饯行,席间请一位技艺高超的乐师弹琴助兴,因而作者才有这首《琴歌》。
古琴与博山炉“琴歌”也是乐府旧题,《乐府诗集》卷60:“《风俗通》曰:‘百里奚为秦相,堂上作乐,所赁澣(huàn)妇自言知音,因援琴抚弦而歌。问之,乃其故妻,还为夫妇也,亦谓之扊扅(yǎnyí)。’《字说》曰:‘门关谓扊扅,或作剡移。’”即录《琴歌》三首,咏百里奚与其妻之事。又:“《琴集》曰:‘司马相如客临邛,富人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,窃于壁间见之。相如以琴心挑之,为《琴歌》二章。’按《汉书》相如饮卓氏弄琴,文君窃从户窥,心悦而好之。乃夜亡奔相如,相如与驰成都,后俱如临邛是也。”录司马相如《琴歌》二首,所咏即“凤求凰”。又:“《古今乐录》曰:‘霍将军去病益封万五千户,秩禄与大将军等,于是志得意欢而作歌。’按《琴操》有《霍将军渡河操》,去病作也。”录霍去病《琴歌》一首,所咏即霍去病之功业。又:“《魏书》曰:‘太祖雅闻阮瑀,辟之不应,乃逃入山中。焚山得瑀,太祖大延宾客,怒瑀不与语,使就技人列。瑀善解音,能鼓琴,抚弦而歌,为曲既捷,音声殊妙。’”录阮瑀《琴歌》一首,为解怒而咏。又:“《晋书》曰:‘苻坚末年,怠于为政,赵整援琴作歌二章以讽。’”录赵整《琴歌》二首,又引《载记》录赵整《琴歌》一首,与前两首皆为讽谏苻坚所作。唐时亦多有作《琴歌》者,如崔颢、顾况等,而李颀这首《琴歌》,实为别出心裁,即事应景,通过摹状音乐演奏的情景,写成了一首别有风味的赠别诗。
琴歌诗开门见山,开头两句“主人有酒欢今夕,请奏鸣琴广陵客”,交待了“主人”为了饯行,准备好了酒席,并请来一位擅长弹琴的乐师助兴。主人是谁,我们已经无法知晓了,但确定是作者的朋友无疑。三国时,“竹林七贤”之一的嵇康因事得罪了钟会,钟会在魏元帝曹奂面前进谗言,曹奂听信谗言,将嵇康杀害。(一说为晋文帝司马昭,参见《世说新语·雅量》、《晋书·嵇康传》)嵇康走向洛阳东市的刑场时候,他神色从容,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。嵇康不仅“神气不变”,还向人索要一把琴,演奏了一曲感动了在场所有人的曲子。曲子终了,嵇康说:“袁孝尼尝请学此散,吾靳固未与,《广陵散》于今绝矣!”意思就是:袁准(字孝尼)曾经要向我学习这支曲子,我悭吝固守,不肯教给他,从今以后,这支曲子就绝世不传了。在洛阳的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让嵇康做他们的老师,传授这支曲子,但没有得到朝廷的应许。所以这里的“广陵客”就是指擅长琴乐的人。
琴与兰此后六句是诗的主体部分,但诗人似乎不急于写音乐,而是忙里偷闲,抛开饯行的宴席和乐师的演奏,转而描写起了环境:“月照城头乌半飞,霜凄万木风入衣”,太阳只剩下半边脸了,月亮也升了起来,皎洁的月光照在城头,这时琴声还没有响起,四周围一片宁谧而恬美;凉风习习,似乎吹进了人的衣衫之中,树木似乎也因凉意而显得有些凄然,今夜毕竟是饯别的宴席。房屋之内,华烛燃起,烛光好像更加明亮而美妙,博山炉中香烟缭绕;于是乐师开始演奏,先弹的曲子是《渌水》,随后便是《楚妃》。
李颀《琴歌》楷书书法作品“乌半飞”,指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尽。《洞冥记》卷四:“(汉武帝)曰:‘朕所好甚者不老,其可得乎?’(东方)朔曰:‘东北有地日之草,西南有春生之草。’帝曰:‘何以知之?’朔曰:‘三足乌数下地食此草,羲和欲驭,以手掩鸟目,不听下也,长其食此草。盖鸟兽食此草则美闷不能动矣。’”《艺文类聚》卷一百引《黄帝占书》:“日中三足乌见者,大旱赤地。”后因以乌指日,亦称金乌、日乌、骏乌、三足乌等。铜炉就是指博山炉,一种从汉代十分流行的香炉,传说为一个叫丁缓的能工巧匠所创造。《西京杂记》一:“长安巧工丁缓者,常为满灯。七龙五凤,杂以芙蕖莲藕之奇。又作褥香炉,一名被中香炉,本出房风。其法后绝,至缓始为之。为机环,转运四周而炉体常平,可置之被褥,故以为名。又作博山炉,镂为奇禽怪兽,穷诸灵异,皆自然运动。又作七输扇,连七轮,大皆径丈,相连续,一人运之,满堂寒颤。”喜好收藏的朋友对博山炉一定不陌生。鲍照《拟行路难十八首(其二)》:“洛阳名工铸为金博山,千斲复万镂。”宋吕大临《考古图》:“香炉象海中博山。下盘贮物,使润气蒸香,以象之四环。”《玉台新咏》卷一《古诗八首(其六)》:“四坐且莫喧,愿听歌一言。请说铜炉器,崔嵬象南山。”所以唐诗中的铜炉往往就是指博山炉。华烛就是装饰有美丽花纹的蜡烛。《艺文类聚》卷九五《兽部下·犀》引《异物志》:“含精吐烈,望若华烛。”又《玉台新咏》卷九汉秦嘉《赠妇诗》:“飘飘帷账,荧荧华烛。”
三足乌图琴曲《楚妃》已见前孟郊诗《列女操》的赏析中了,这里不重复。《渌水》也是古代的琴曲名称。《乐府诗集》卷五十九《琴曲歌辞三》:“《琴历》曰:‘琴曲有《蔡氏五弄》。’《琴集》曰:‘五弄,《春游》、《渌水》、《幽居》、《坐愁》、《秋思》,并宫调,蔡邕所作也。’《琴书》曰:‘邕性沈厚,雅好琴道。嘉平初,入青溪访鬼谷先生。所居山有五曲,一曲制一弄:山之东曲,常有仙人游,故作《春游》;南曲有涧,冬夏常渌,故作《渌水》;中曲乃鬼谷先生旧所居也,深邃岑寂,故作《幽居》;北曲高岩,猨鸟所集,感物愁坐,故作《愁坐》;西曲灌水吟秋,故作《秋思》。三年度成,出示马融,甚异之。’”后则录有江洪、吴均、江奂、李白、李贺等人诗作,皆袭用乐府旧题,恐与音乐无关。白居易有《听弹古渌水》诗:“闻君古《渌水》,使我心和平。欲识漫流意,为听疏泛声。西窗竹阴下,竟日有馀清。”则唐时尚有弹奏《渌水》者,然已无可知其是否为蔡邕旧度曲,今则已经散佚。
草书《琴歌》“一声”两句是琴曲演奏的效果,琴声一发,所有的人都被乐曲吸引,听曲者全部沉浸于音乐的意境之中,满座悄无声息,人们似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,月亮渐高渐明,天空中的星星也逐渐稀疏了。这是对音乐的侧面描写,白居易《琵琶行》中“东船西舫悄无言,唯见江心秋月白”,似乎就脱胎于此。李肇《唐国史补》:“李牟秋夜吹笛于瓜洲,舟楫甚隘,初发调,群动皆息,及数奏,微风飒然而至,又俄顷,舟人估客,皆有怨叹悲泣之声。”所述李牟江边吹笛子的情景,更是这样的音乐演奏场景的相似描写。
明铜活字版《李颀集》“清淮”即淮河,扬州汉时为广陵郡,唐时为淮南道、淮南采访使、淮南节度使等的治所。扬州位于淮南之南,从新乡赴扬州必须渡过淮河,所以“清淮奉使”即指诗人因公务而赴扬州。喻守真《唐诗三百首详析》及金性尧《唐诗三百首新注》皆认为李颀做新乡尉的任所新乡在河南省内,当地近淮河,故而有此言。其实淮河流经河南南部,新乡在河南省北部,黄河以北,距淮河甚远。新乡东南距扬州足有千里之遥,所以诗中才有“千馀里”的说法。喻、金两位先生之说实误。以致牵连后面“敢告云山从此始”解释为归隐之志,也是错误的。玩味诗义,这里的“云山”实则比喻路途遥远。南朝·梁吴均《同柳吴兴乌亭集送柳舍人》:“云山离晻暧,花雾共依霏。”意思是云和山分散排列在暮色之中,花与雾似融为一体,弥散飘扬。作者以此描摹分别之路遥远而渺茫的景象,正与这里“云山千馀里”的意思相近。《胡笳十八拍》:“戎羯逼我兮为室家,将我行兮向天涯。云山万里兮归路遐,疾风千里兮扬风沙。”即以“云山”指道路遥远而艰辛。诗人此处的“云山千里从此始”就是指从此分别,即将开始其奉使千里的艰辛旅程。
嘉靖三十三年黄氏浮玉山房本李颀集诗读到这里我们会一下子明白,原来前面的“广陵客”是个语义双关:既指席间技艺高超的弹琴者,又隐含分别之人将远赴淮南,客路扬州。于此方领略诗人诗思之缜密,随处草蛇灰线,伏脉千里!
诗人欲写别离之伤感,先写饯别宴席的欢愉;欲写琴声之美妙,先写环境之静谧;欲写人意,先写琴声。以乐兴悲,以静衬动。描写琴声,似无一字及琴声,而又让人感到琴声无处不在。在写琴声的同时,将离别之情愫,远行之伤感,仿佛春朝之薄雾,悄无声息地洒在明净的晴空。构思之精巧,手法之新颖,章法整饬,结体之严密,无不让人在不动声色的阅读中体会领略,前人称:“新乡七古,每于人不经意处忽出意想,令人心赏其奇逸,而不知其所从来者。”(周珽语,见《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》)用于这首诗,可算恰如其分!
诗首二句押入声韵,《廣韻》:夕,祥易切,昔韻邪紐開口呼三等;客,苦格切,陌韻溪紐開口呼二等。唐时陌、麥、昔三韻部通押。中间六句押五平声韵:飛,甫非切,微韻幫紐合口呼三等;衣,於希切,微韻影紐開口呼三等;輝,許歸切,微韻曉紐合口呼三等;妃,芳非切,微韻滂紐合口呼三等;稀,香衣切,微韻曉紐開口呼三等。末二句押上声韵:里,良士切,止韻來紐開口呼三等;始,诗止切,止韻書紐(審三)開口呼三等。